第十期 廖晓义:环保向“东”看
廖晓义:环保向“东”看
【核心提示】为了探寻一条道路,廖晓义走了整整40年。曾经作为西方环保理念追随者,这一次,她开始把目光投向东方,投向生于斯、长于斯,既熟悉又陌生的东方文明。
是什么样的道路,值得这位知识女性——1970年代初四川大学哲学系大学生、1986年中山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孜孜以求地探寻40年?
因为这是一条通向新的生态文明之路。曾经作为西方环保理念追随者的廖晓义,这一次,开始把目光投向东方,投向自己生于斯、长于斯,既熟悉又陌生的东方文明。
西方环保思路的追随者
1977年,23岁的廖晓义在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为了实现成为哲学家的理想,她选择留校并成为川大哲学系教师。在川大的8年时间,廖晓义孜孜不倦地研究西方哲学,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无一不让她着迷。
1980年代,西方各类思想观念汹涌冲入国门。自由主义、公民社会、现代化……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名词,冲击着从“文革”、阶级斗争年代走来的中国年轻人。廖晓义也不例外。她觉得单纯研究西方哲学思维还不够,还要研究其怎么用哲学思维搞现代化。于是,1983年,她来到中山大学哲学系读研,毕业后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搞了5年的研究,主题就是西方的现代化研究。
“那时候的想法很单纯,就是想着中国怎么样能走上西方现代化的道路,似乎这样中国就可以有希望。”多年以后,廖晓义这样回忆当时的想法。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廖晓义发现了问题:西方的环境问题,以及由西方导致的全球性的环境灾难。
廖晓义说:“这个灾难有可能把人类毁灭,我们辛辛苦苦奔忙的结果是,我们人类没有未来,或者说未来没有我们。怎么办?”她得出的答案是:还是要向西方学习,学学他们是怎么搞环保的。
1990年,在社科院做研究的廖晓义和一个朋友有了一场讨论。朋友说:“我对人类未来非常悲观,人类活不到下个世纪,因为人类会被自己所制造的各种灾难毁灭。”廖晓义却认为,人类可以依靠强大的技术力量去解决环境问题。但在面对朋友“怎么解决”的追问时,廖晓义才发现,查遍了社科院的所有资料,竟没有一本关于环保的书。
此时,在美国读博士的丈夫催她去国外团聚。于是,廖晓义带着女儿启程了。在踏上美国土地的一刹那,廖晓义被美国的蓝天白云深深震撼,她暗下决心:“总有一天,我们国家也会天蓝水清的。”
廖晓义是以国际环境政治访问学者的身份去美国的。在那里,她接触了一些民间组织。有一次,廖晓义去纽约参加世界妇女大会的准备会议,现场有来自巴西、印度、肯尼亚很多国家的组织,就是找不到一个中国的民间组织。廖晓义的出现,成了别人眼中的“珍稀动物”,没有人相信她是中国人,因为在中国除了政府哪会有民间力量来做环保。
回国后不久,深受刺激的廖晓义就于1996年3月,创办了民间环保组织——北京地球村环境文化中心。
“地球村”成立后致力于三件事:第一是绿色传媒,在央视七套开播了一个10分钟的栏目《环保时刻》,一直延续了5年;第二是绿色社区,廖晓义认为,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社区,做到了环保走进社区,也就做到了走进每个人,这在推动北京乃至全国的绿色社区方面颇具影响;第三就是绿色生活,人们应该选择一种与环境友好的方式。
作为一个西方环保的追随者,廖晓义在“地球村”的运作上,与很多西方环保组织的思路和做法相似,因此,她得到了西方环保界的认可。2000年,国际环境大奖“苏菲奖”在挪威颁奖,这一年的获奖者是一个中国公民——廖晓义。
中国人能做什么?
在外人看来,廖晓义已经走上了一条成功之路,如果按照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她将几乎没有任何风险地收获更多。然而,廖晓义却陷入了迷惘。
在欧洲录制全球环保之旅节目时,廖晓义遇到了一个很时髦的女青年。女青年自称环保主义者,每过一两个月,她就会到回收站收废物,还打开麻袋给廖晓义看。
麻袋里装满了各式精美物品,几乎可以开个精品店。被震惊的同时,廖晓义陷入了思索:“如果我们把环保理解为只是有节制地去消耗物质资源,那么我们有多少时间照顾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地球有多少承载力,能够支撑我们这样一种生活方式?”
“把自己变成一个消费机器、生产机器和回收机器,这就是环保的未来吗?”廖晓义感到了一种迷茫,她发现自己需要找到新的答案。
还是在2000年的挪威,在“苏菲奖”的颁奖仪式上,廖晓义就受到了一次严重刺激。主办方请廖晓义代表中国讲讲本国文化,他们希望从廖晓义身上,找到一些能够处理环境大问题的新思路。
那一天,在那样一种场合,廖晓义自感除了这张脸,她并不懂中国文化,没办法从深度回应西方环保人士的殷切期待。同时她也感到一种责任:当世界开始希望从东方找到智慧时,中国人应该做什么?
从挪威回国后,廖晓义恶补国学。她渐渐悟出,佛家的众生平等,儒家的仁义礼智,还有道家的遵循自然,这样一些思想,实际上透着一个理念,就是要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赚钱与为可持续负责的和谐、身心的和谐、心与脑的和谐,还有物我的和谐。“这种种和谐,怎样在今天这个现代化的时代实现。”廖晓义发出疑问。
她决心转变,从西方环保主义者向东方环保者转变,她把目光投向这片土地孕育的古老智慧和天地和谐思想。汲取着祖先的智慧,很快,她创造出“乐和”理念,并将其解释为“Life of Harmony”。在廖晓义的词典中,“乐和”除了强调绿色生活、大众生活时尚和新上山下乡精神外,更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强调对精神污染的治理。
2008年,四川地震。灾后进行的大规模重建给了廖晓义在现实中践行“乐和”理念的机会。在北京举办了“生态文明与灾后重建论坛”后,她回到四川老家,选定地处极重灾区的彭州通济镇大坪村作为“低碳乡村”的实验基地。她带着女儿和一群志愿者,在中国红十字会等慈善机构及一批专家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开始了一场艰难而执着的实验。
大坪山的实验
2008年7月8日,廖晓义第一次来到大坪村,当看到一户人家墙上的“祀祖先如在其上,佑后人焕乎维新”祖先牌位后,她知道,这就是她将要实践自己梦想的地方。
然而,实现梦想并没那么容易。在这个总人口只有901人的小山村,村民的经济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种植土豆、洋姜、玉米等经济作物及黄连、川芎等药材;二是开采周围山里的石灰石、煤矿。以种植黄连为生的8组为例,一年人均收入不过1000多元。当地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是拦路虎。当地石灰矿有村干部参与其中,想要停止矿山开采,建设生态大坪,完成产业转型,无疑会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
廖晓义决定从建议和帮助村民成立生产自救和环境保护相结合的生态协会破局。因为有了这个协会,才有与村民代表对话的平台,项目的执行才有从谈起。
协会建立后,很多事情有了解决的希望。廖晓义开始着手帮助村民恢复被地震损毁的家园。在各界特别是生态建筑设计师刘加平教授的义工团队直接援助下,几个月内,就帮助村民建起了60多栋生态民居主体建筑。而每栋房屋,村民只需自掏几千元,其他4万多元的建筑费用,都由廖晓义筹集。
廖晓义赢得了村民的信任。随后的日子,她经常被村民拉进屋里,再出屋时,手上总多出一件村民亲手缝制的羌族鞋垫或一堆核桃。而村民一口一个“廖孃”,也坚定了廖晓义在大坪村实践自己理想的信心。从生态房屋、污水处理池、垃圾分类箱,到生态小农场、乐和养生馆、生态旅游及乐和娃娃团,在海拔1600米的大坪山上,廖晓义和她的团队,开始为他们所倡导的“集体自强、个人自主、生态自然、道德自律、乡村自豪”五大特质的乐和之路迈出坚定的脚步。
而所谓的五大特质,就是廖晓义在东方智慧里潜心凝练出的精髓,用乐和家园的表述方式就是:合作经济基础上的乡村共同体机制;以股东和公民权利为基础的个人责权规则;崇尚天然、顺应自然的产业和文化以及生活方式;敬天惜物、尊道尚德的素质和修养;兼顾环境、社会和经济的乡村建设基础上的城乡统筹。
自然与人文的综合乡村
2010年,上海世博会提出“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口号。“吃不安全、喝不安全,空气也不好,还要面对过度的压力,城市生活何谈美好?现在到了回乡的时候了,乡村引领城市,不管是个人生命还是人类文明。乡村让生命更真实!”廖晓义对此另有微词。
如何理解这个真实呢?廖晓义认为,只有真正接触土地和阳光,真的接触到农业,人才会感到自己是以什么方式活着。“一个新的生态文明,一定从旧文明薄弱的地方成长起来,那就是乡村。”廖晓义说,“在美国这样的工业化国家有农场没有农村,有农业工人没有农人,有农业没有农艺。我们要建的乐和家园,它不是农业,是农艺;不是农业工人,是农人;不是农场,而是农村。它的文脉,它的自然养生,是一个综合系统。” 一个融合自然和文脉的综合乡村,这就是廖晓义的梦想:乐和不仅是天地人和乐在其中的理念,也是一种可落地的模式和可操作的流程,一套由“乐和治理、乐和生计、乐和人居、乐和礼义、乐和养生”五个乐和构成的整体方案,一个既保存村落、农场、医馆、书院、集市,同时又能够发展生态农业、养老产业、养生产业、创意手工业等的发展规划。
这样的方案与模式可以理解为现代化语境下的一种发展道路,一条城乡共生的乡土型城市化道路;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新的文明,一种身心境和、天地人和的乡村生态文明。如果说“乐和”是一种精神,“家”则是一种社会关系,“园”就是现实的、自然的和有形的空间。
经过多年探索,她找到了实现这个理想的现实路径,这就是作为社会工作者(“社工”),为政府主导的乐和家园建设提供理念和技术服务。乐和家园作为以优秀传统文化为内涵的农村社区建设模式,其特点是通过党政主导和社工服务,激活乡村社会组织,激发自立、互助、公益的道德文化,构建乐和治理、乐和礼义、乐和生计、乐和人居、乐和养生五位一体的社区家园。
综合乡村的落地生根
2010年以来,廖晓义和她的团队参与了重庆巫溪县和南岸区的乐和家园,湖南长沙县的乐和乡村等项目,协助当地政府在川渝湘鲁四省市六区县上百个乡村进行了颇有成效的落地实验,于2014年走进孔子的故乡曲阜。
曲阜市委市政府于2014年11月携手北京地球村启动了“学儒家文化,建乐和家园”工程。政府以购买服务的方式引进地球村的社工服务,地球村为政府主导的乐和家园建设提供技术支持。经过半年多在曲阜五个乡镇的试点村建设,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操作模式,取得了可喜的成效。
乐和家园“一站两会三院六艺”的基本要素模式,在实践中成果初现。在试点村里,社工站、互助会和联席会激活了既有的乡村组织;大院、书院、庭院开拓了活动空间;孔子学堂、食育工坊、节气养生、环保时尚、礼仪传习、乡村剧场,各种教育活动营造了学习氛围,丰富了精神生活,激发了百姓心中的自主性、社会性和公益性。
古老的“礼运大同篇”成了妇孺老少吟诵的“流行曲”;过去冷漠自私的村民,都能积极参与村里的公共事务;从不登台的妇女,现在成了小剧场的演员,把婆媳故事演成话剧传播孝道,还能拿着农具自豪地走“农家秀”;过去不懂礼貌的孩子,现在见到长者能够九十度鞠躬,而大多数村民学会了以传统礼仪相见;节日节气成为日常的公共生活,村民的义务大扫除成了常规,公共区域植绿护绿成了本分;村干部也改进了工作方法和作风,干群关系得到改善……村民的普遍感觉是,“活着得劲了!”守望相助、天下为公的儒家思想正在这里播下种子,成为看得见、摸得着、走得进的百姓生活。
“激活社会组织,建立公共空间,营造公共生活,处理公共事务,培育公共精神,推动公共政策,这就是以政府为主导的‘乐和家园’建设的重要内容。”廖晓义说,“西式环保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中国智慧讲究天地人和乐在其中。”廖晓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了解决环境问题的新的、整体的视角和出路。 尽管前方困难重重,但她不会放弃在乡村的实验。曲阜周庄村项目启动的2014年10月18日,廖晓义完成了多年来的夙愿:与中国孔子基金会一起设立了“梁漱溟教育奖”。
“对于我们坚持这么多年的乡村建设人士来讲,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因为从孔夫子到梁漱溟再到乐和家园,我想,这种乡土文明、乡村建设也算是一脉相承。”廖晓义相信自己和志同道合的各方伙伴们正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因为,“理念永远从脚板心来”是她始终不变的信念。而她所执着的“乐和”,作为孔子智慧在今天的通俗话语,一头连着儒家的源头活水,一头走进百姓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