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为什么应获诺贝尔和平奖?
本届诺贝尔和平奖颁授给了欧洲联盟,消息公布之后,在欧洲引起甚为不同的反应。不难理解,欧盟及各国官方均对此表示欢迎,欧盟理事会主席范龙佩与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在联合声明中表示,欧盟获得本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是欧盟五亿人的光荣。欧盟各国主流舆论也对这一奖项持赞扬与鼓励的态度。但毋庸置疑,仅仅从欧洲范围看,批评之声也十分强烈。
和平奖不同于科学奖,甚至也不同于文学奖,经常会引发争议。具体到此次欧盟获奖,较为严肃的批评声音大多立足于两个方面,一是目前欧洲仍处于欧债危机的阴影之下,部分评论甚至认为欧盟由于无法突破危机,欧元体系面临崩溃,在此种形势下将和平奖颁发给欧盟,无异于一种“黑色幽默”。持这一观点的人,大部分属于欧洲联合怀疑论者,他们在欧洲经济困境中看到的是欧洲建设注定要失败,因而,将和平奖授予欧盟,无疑是没有眼光的。
第二个方面由经济问题延伸而来。欧债危机久冲不出,原因何在?相当一部分舆论认为欧盟中的以德国为首的富国不情愿接济以希腊为代表的穷国,有人将此称为欧洲内部的南北之分,北部国家认为没有义务同南部国家同舟共济。持这一看法的不仅涉及到如希腊国内对欧盟的不满,也涉及到全欧范围内不少欧洲建设的支持者。换句话说,欧洲久久难以突破经济困境,原因是欧洲核心价值之一的“共济”(solitarité)精神没有彻底贯彻。这部分舆论认为,目前的欧洲各国,虽然同舟,却不能共济,仍然远离欧洲精神,因此对诺奖当之有愧。持此一观点的大部分人是欧洲联合的支持者,他们对欧洲建设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夸大了欧洲经济问题的比例,在对欧洲联合事业给予严苛的评价的同时,忽略了欧洲建设的历史和成就。
笔者是欧洲联合的支持者,自认为并没有因为对欧洲联合持褒扬的态度而因此对欧洲所存在的问题视而不见。欧洲自然存在各种问题,抛开目前的经济困境不说,多年来欧盟各国领导人对欧洲联合的最终目的有意无意的忽视,政治领袖为经济及任期所束缚而产生的短视心理,欧盟建构中存在的民主合法性的缺失,欧洲各国虽然在经济统合上走得很远,但在对外贸易中仍然各自为政,甚至互挖墙角的现象也时有发生等等,都是欧洲联合继续向前迈进的重大障碍。在同欧洲朋友讨论时,笔者有时也会流露出“欧洲最终会否成功?”的担忧。
然而,对于诺贝尔委员会是否应该将和平奖颁发给欧盟的问题,笔者则认为欧盟当之无愧。针对上述对本届和平奖的两种批评立论,笔者的反驳实际上是同一论据:和平奖不是经济奖,经济问题不能遮蔽和平建树;而当前的经济困境既不能放大至整个欧洲联合的历史进程,也不能以现存的在解救经济危机中出现的分歧抵消欧洲联盟长期合作的成效。六十年的欧洲建设史实际上已经雄辩地证明欧盟不仅对于欧洲大陆和平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时也为人类争取持久和平提供了新的思维和治理模式。
欧洲统一的梦可以上溯到古代。从古罗马帝国到中世纪基督教在欧洲的一统天下,一直到近代拿破仑帝国都是欧洲统一梦在历史上的反映。但是,欧洲长期的历史并没有如同中国历史走上统一与分裂的历史循环之路。欧洲自罗马帝国以来即处于邦国分立状态,战争与和平是其历史循环主线:宗教战争、王位继承战争、争夺领地战争、民族独立战争等等。欧洲联合之所以能够在二战之后启动,是由多方面的原因促成的。经济的、政治的、战略的需要,几代领导人持之以恒的努力都是重要的因素。但是,直接催生欧洲联盟的仍是二十世纪发生在欧洲土地上的两次空前惨烈的世界大战。从二战之后1951年欧洲煤钢联盟成立算起,欧洲建设六十年来的历史壮举,早已将战争甩到身后。除了法德作为主战场的两次世界大战之外,1870年的普法战争其实已经埋下了战争的祸根。战争带来的法国割让阿尔萨斯、洛林两地的失土之痛使得当时欧洲民族主义波涛汹涌,战争氛围与复仇心态相互激荡。六十年后的今天,如果有人认为德法之间仍然存在战争的危险,一定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确实,今天的欧洲尤其是德法的青年人不仅不再记得遥远的战争历史,甚至也忘记了和平本身的来之不易。对于他们来说,和平的欧洲正如空气与自由,既然无处不在,因而熟视无睹。比较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些一直生活于和平阳光下的欧洲人,对于世界其他地域尤其是欧洲联盟之外的战争或冲突难以忍受。他们对欧盟无能干预与制止其他地区的战争批评尤烈,因而也认为欧盟远远不能满足世界和平的需要。于是,对欧洲联合创造的欧洲和平空间的赞扬之声往往为欧洲维护世界和平软弱无力的批评之声所压倒。
从这个角度,本届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欧盟,实乃是对欧洲联合打造和平的历史功绩的重申和提醒。不过,在笔者看来,欧洲和平空间的建立并非欧洲联合的最大功绩。如果说欧洲政治联合是欧洲建设的最终目标的话,那么,这一目标还远远没有达到。如果说欧洲和平空间的成功建设奠定了欧洲联合的历史地位的话,那么更为关键的则是这一成功的手段和过程。
在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上,统一都是一个血与火的暴力过程,都是以一个民族灭亡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君临另一个国家,一部分人统治另一部分人来完成的。也即是说,统一不仅不是和平的同义语,而且以暴力手段所达成的统一,实际上孕育着新的战争的动因。欧洲联合没有走暴力之路,这一过程是如何可能的?对这一问题,其实欧洲自己和国际舆论都有明确的回答:欧洲联合奠基于民主、自由、人权的基本价值。欧洲共同体创建时的最基本文件罗马条约明确规定,欧共体遵守欧洲人权公约有关基本人权的规定,并在历次重要条约中重申这一价值准则。欧共体於一九七三年所通过的哥本哈根宣言更是将民主,人权和市场经济作为所有欧共体成员国必须遵循的三项原则,也是凡所申请加入欧盟国家所必须遵循的先决条件。欧洲联合是一个从工业、贸易开始,逐步向经济、社会、军事、政治全面推进的过程。同迄今为止世界任何地区的贸易联合或经济军事结盟不同,欧洲联合进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以政治为动力,以民主为手段,以最终走向经济政治全面整合为目标的综合工程。从这一意义上讲,诺奖委员会赞誉的欧盟六十年来对欧洲和平、民主与人权所作的巨大贡献对于欧盟来说是名副其实的。
值得提到的是,一些欧洲怀疑论者虽然不否定欧洲六十年来的和平,但却将这一和平归结为法德和解的结果,而非欧洲联合的成就。驳斥这一观点十分重要,因为从这里可以澄清法德和解的历史因缘。假如我们以今天中日冲突为参照来释读法德和解,恐怕甚多的人会同意这样的看法,即德国战后对自己民族的战争犯罪进行了较为彻底的反省,因而获得了欧洲的谅解,从而有了参与欧洲建设的合法性的说法。这一看法当然不错,但是却忽略了欧洲建设为德意志民族所提供了反省的必要条件和政治环境。欧洲煤钢共同体成立于1951年,而煤钢共同体成立的动因本身既是启动欧洲政治联合,也力图将德国纳入欧洲联合的大框架。用欧洲联合创始人之一法国人让莫内(Jean Monnet)的话说,欧洲建设是用共同建筑房子的方式取代讨价还价的和平谈判。通过共同打造欧洲联合工程来将德国和其他曾经互相战争不止的民族放置于一个共同的和平空间,共同完成一项超越战争、利益共享的新的事业。这即是德国反省的大背景,也是保证欧洲避免战争的根本条件。进一步说,战后的欧洲在推进自身摆脱战争、寻求永久和平的过程中,开创了一条新路。而这一条新路,不仅为欧洲本土的和平奠定了基础,也为全人类通向和平提供了新的政治模式。站在亚洲的角度,即使从近期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冲突看,假定我们的目的是追求和平,那么无论是中日冲突,还是东南亚的海上争端,也许解决的方式会有不同,但法德和解、欧洲联合模式必定是亚洲绕不过的参照系统。
毋庸讳言,欧洲联合还存在诸多问题,目前不仅经济处于困顿阶段,政治上也无所作为。因此有相当多的评论指出,此次诺奖授予欧盟,鼓励之意更甚于赞誉。然而仅仅从欧洲联合这项世纪和平工程角度着眼,将本届诺贝尔和平奖授予欧盟难道不是实至名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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